盧仝死因之謎 唐代茶仙盧仝是死于甘露之變嗎?
唐代著名詩人盧仝詩風(fēng)崇尚奇險,追求不同凡響的效果,是孤傲執(zhí)拗人格的藝術(shù)體現(xiàn),與時態(tài)流俗格格不入。不過這位奇特詩人究竟是死于“甘露之變”,還是因病自然死亡,學(xué)術(shù)界一直分歧較大,遂成為歷史疑案。其中流傳最廣的是,宋元筆記小說中所謂盧仝“罹甘露之禍”之說。
中唐時期有一批藝術(shù)上追求奇怪險僻境界的詩人,其中盧仝是較有代表性的一個。盧仝號玉川子,祖籍范陽(今河北涿縣),“初唐四杰”之一的盧照鄰是他的曾祖父。盧仝的詩作,以品格清高、回味雋永為后人所推崇,能“道人之所不道,到人之所不到,趨怪走奇,中病歸正”。在追求險怪的藝術(shù)風(fēng)格下,有的詩讀來十分流利秀美,如“相思弦斷情不斷,落花紛紛心欲穿。心欲穿,憑欄桿,相憶柳條綠,相思錦帳寒。直緣感君恩愛一回顧,使我雙淚長珊珊。”這首《樓上女兒曲》寫的是女兒閨中春愁,清新流麗,柔和嫵媚。
這位追求險怪風(fēng)格的詩人最后是怎樣死的呢?
宋元文人筆記中說,盧仝是在唐文宗大和九年(835年)的“甘露之變”中被誤捕誤殺,亦即所謂盧仝之死乃“罹甘露之禍”。而在《新唐書·韓愈傳》之后附的盧仝小傳中,卻并未涉及“甘露之變”說。筆記中的“罹甘露之禍”說,后來為各類當(dāng)代工具書所傳抄,幾成定論。但一些專家認(rèn)為此說疑點頗多,所述故事比較牽強,人們看法不一,這使得盧仝的生卒年代無法確定,成為一個歷史疑案。
“甘露之變”發(fā)生于唐文宗大和九年十一月?!杜f唐書》的《李訓(xùn)傳》、《王涯傳》以及《資治通鑒》卷245均有記載。事情大致經(jīng)過是這樣的:當(dāng)時的宦官仇士良專權(quán),宰相李訓(xùn)等與鳳翔節(jié)度使鄭注密謀內(nèi)外協(xié)勢,以鏟除宦官集團。他們謊稱左金吾衛(wèi)內(nèi)石榴樹上夜有甘露,誘使仇士良等前往觀看,人一到就加以誅殺。因所伏甲兵暴露,遂失敗。仇士良率兵捕殺李訓(xùn)、舒元輿、王涯等,鄭注也被監(jiān)軍宦官所殺,株連千余人。
據(jù)《舊唐書·王涯傳》記載,王涯事前并不知情,出事時與同列舒元輿、賈餗等歸中書省一塊兒吃飯,還未下著,吏報有兵從門口出現(xiàn),逢人即殺,涯等倉皇逃出。跑到永昌里茶肆?xí)r為禁軍所擒,在仇士良嚴(yán)刑拷打下,自誣與訓(xùn)同謀,然后被腰斬棄市。王涯家屬全被搜捕處死。王涯的再從弟王沐到王涯處求職暫留,也被抓去,陪涯腰斬。
事件過后,王涯的故吏門人李玫作《纂異記》,編撰了受害四相靈魂與白衣叟盧仝靈魂會飲吟詩的神話,用來寄托對四相的哀思,從而也就出現(xiàn)了盧仝“罹難”的說法。
“甘露之變”是一場殘酷的權(quán)勢斗爭或?qū)m廷政變。盧仝作為一個平民百姓,怎會跑到長安裹入這場斗爭中去呢?
一些書是這樣記述盧仝與事件有牽連的。宋錢易的《南部新書》中有如下記述:“仝亦涯客,大和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夜,偶宿涯館。明日,左軍屠涯家族,隨而遭戮?!眲⒖饲f《后村詩話》也說:“唐人多傳盧仝因留王涯第中,遂預(yù)甘露之禍。仝老無發(fā),奄人于腦后加釘焉,以為添丁之讖。”
對于盧仝是否卷進這場動亂,最后連命也丟掉了,學(xué)術(shù)界存在著兩種不同的見解。
一些人認(rèn)為盧仝死于“甘露之變”可以“定論”。其理由為:據(jù)唐人李玫所撰《纂異記》中編造四丈夫(影射李訓(xùn)等受害四相)與白衣斐(盧仝)的幽魂聚飲吟詩的神話,詩中用西晉石崇與潘岳同刑東市的典故,認(rèn)定盧仝確實經(jīng)歷“甘露之變”,此故事是盧仝罹難的“第一手最可信據(jù)的史料”。而且盧仝與甘露之變有牽連歷代資料都有記載,如元辛文房《唐才子傳》中說:“王涯執(zhí)政時,常常加怒于下人。當(dāng)事變發(fā)生時,盧仝與諸客在王涯書館里吃飯,所以就留住了下來。官兵來抓捕他時,盧仝說:‘我是盧山人也,與眾人沒有結(jié)怨,我有什么罪啊?’官兵說:‘既然是山人,那來到宰相宅,難道還不是罪嗎?’盧仝不能自辯,最后同罹甘露之禍。盧仝年老無發(fā),宦官們就在他腦后加了個釘子。盧仝生兒子時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添丁,后人認(rèn)為這是應(yīng)了讖語?!?/p>
一些人認(rèn)為盧仝“罹甘露之禍”說不可信。近年來,關(guān)注盧仝的學(xué)者對這件公案做了深入探究,潛心閱讀了涉及盧仝之死的相關(guān)史料及與盧仝有交往的韓愈、賈島的詩文,發(fā)現(xiàn)上面的說法極為牽強,且有很大故事成分在內(nèi)。通過對詩人作品分析,考證出盧仝約死于唐憲宗元和八年(813年)前后,下距“甘露之變”20多年,故而盧仝不可能經(jīng)歷“甘露之變”。
首先,李玫的《纂異記》不論從寫作動機還是虛構(gòu)情節(jié)來看,都稱不上“史料”,更談不上“最可信據(jù)”。《纂異記》出籠背景,《南部新書》中是這樣記載的:“李玫者,早年受王涯恩。及為歙州巡官時,涯敗,因私為詩以吊之,末句云:‘六合茫茫皆漢土,此身無處哭田橫。’乃有人欲告之,因而撰《纂異記》以避禍?!比绱耍氨艿湣笔枪适碌淖珜憚訖C。既然為避禍,就只能采取以假亂真的手法,且按情節(jié)需要,拉一位很有詩名的早逝者盧仝參與,借他之口吟出“六合茫茫皆漢土”的詩句,以便一旦追究則委責(zé)于死鬼。另外,從虛構(gòu)情節(jié)看,《纂異記》在記述眾鬼魂會飲時寫道:“四丈夫皆金紫”(影射受害四相),會飲于噴立泉,白衣叟玉川先生后至,背誦適間在甘棠館壁上所見題詩,四丈夫皆掩面失聲。繼而各吟詩遣懷,吟句中有“珍重昔年金谷友,共來泉際話孤魂”,“白首同歸感昔賢”等,最后不歡而散。根據(jù)上述詩句,認(rèn)為這是引用了西晉年間石崇、潘岳同刑東市的典故,這當(dāng)然無可挑剔。但“金谷園”乃石崇之豪華別墅,所稱“金谷友”包括潘岳、王愷之輩,多是當(dāng)時炙手可熱的豪富。石、潘二人后因被仇人孫秀誣陷,在東市處死。倘若據(jù)石、潘同刑東市的典故,來影射王涯等受害四相還有些切題,而把一介寒儒盧仝也視為“金谷友”同享“白首同歸”之悼,未免有些牽強。
其次,在新舊《唐書》、《資治通鑒》等史籍中,記述關(guān)于“甘露之變”時均未提及盧仝死于罹難,這說明盧仝罹難說沒任何史實根據(jù)。如果盧仝果真是死于事變之中,后代的史家是不會漏載的。也許有人會說史書不提與政變無關(guān)的人物是為正常,那么,王涯從弟王沐因向王涯求職暫留王宅,與政變也毫無關(guān)系,但抄家的時候一起收捕殺害,此事載入了《資治通鑒》,而元和年間,知名人士盧仝被害卻只字不提,這是不正常的,這倒說明盧仝被害之事并不存在。
再者,盧仝摯友賈島在《哭盧仝》詩中沒有透露盧仝屈死于“甘露之變”。賈島詩言:“賢人無官死,不親者亦悲??战窆殴硇Γ眯锣彵?。平生四十年,惟著白布衣。天子未辟召,地府誰來追?長安有交友,托孤遽棄移。冢側(cè)志石短,文字行參差。無錢買松栽,自生蒿草枝。在日贈我文,淚流把讀時。從茲加敬重,深藏恐失遺。”若盧仝真是屈死“甘露之變”,這等大事,賈島絕不可能漏而不悼。
此外,盧仝享年幾何是考證其生卒年代、死亡原因的重要因素。按常理講,賈詩“平生四十年”已講清楚了盧仝的壽數(shù)。再拿盧仝在元和五年(810年)前后所寫《與馬異結(jié)交詩》中自述“盧仝四十無往還”,以及此后不久所寫《示添丁》中:“慚愧瘴氣卻憐我,入我憔悴骨中為生涯”,“氣力龍鐘頭欲白,憑仗添了莫腦爺”等加以驗證,可知盧仝在元和五年前后已呈現(xiàn)出不久人世的可能。詩人寫詩,限于格律,把三十七八歲、四十二三歲都寫成整數(shù)四十,這完全可信。有人認(rèn)為賈詩中的“平生四十年是指從成年至罹難的四十年”,而不是壽年。從而把盧仝的去世年代硬是延長到“甘露之變”,用來充當(dāng)“罹禍說”的佐證有欠妥當(dāng)。
再則,盧仝有臨終“托孤”之舉,證明他屬正常死亡,而非橫死。
賈詩中的“托孤遽棄移”句,可知盧仝的兒子還很小。唐憲宗元和六年(811年)韓愈曾有《寄盧仝》一詩,內(nèi)中有句說:“去歲生兒名添丁?!笨勺C盧仝的兒子生于元和五年。如果盧仝死于甘露事變,那么添丁已經(jīng)26歲了,早已成家立業(yè),何談“托孤”?
也許有人會拿劉備托孤孔明時劉禪已17歲,唐太宗托孤于長孫無忌、褚遂良時高宗已 22歲的故事,證明賈詩用“托孤”一詞,對20多歲的添丁來說并未背離常理,而這恰恰是典型的背離常理。上述兩起托孤事件本身就屬非常事件,都以皇帝退位、繼主庸碌、當(dāng)時所處環(huán)境復(fù)雜等特殊條件作為背景。何況宮廷內(nèi)部之爭情況特別復(fù)雜,不宜推論平民百姓之正常托孤。退一步講,即使盧仝是在添丁20多歲時的“甘露之變”中遇難,那是場突發(fā)事變,當(dāng)時刀光劍影、尸橫遍地,盧仝怎能有未卜先知向賈島從容托孤的機會和時間??梢?,盧仝“罹難”托孤之說違背賈詩原意。
此外從盧仝的性格特點來看,他也不可能成為王涯的座上客。
據(jù)《舊唐書·王涯傳》記述:王涯“貪權(quán)固寵,不遠邪佞之流”,“性嗇,酷好前古名書畫,有不可得必百計傾陷取之,逼孤凌弱以積珍奇”。在任鹽鐵轉(zhuǎn)運使時,“涯榷鹽苛急,百姓怨之。及甘露禍起就誅,悉垢之,投以瓦礫,須臾成堆”。王涯這樣的為人,作為志懷冰霜的盧仝,怎可能向他高攀結(jié)友,更不可能親熱到“會食、留宿”的地步。
又據(jù)《舊唐書·李訓(xùn)傳》載,王涯被捕前,正在中書省內(nèi)政事堂會食,會食者皆為同是宰相的賈餗、舒元輿等人,盧仝作為一名白衣寒儒,當(dāng)然不可能跑到政事堂去參加會食。即使廁身其間,又豈能安于幾席。再則,事變發(fā)生后,王涯即從宮中倉皇出走,怎可能還在書館內(nèi)聚集諸客會食、留宿,“諸客”又怎能安然在這是非之地逗留?
這其中的種種矛盾不難發(fā)現(xiàn),宋元時期的文人筆記是以訛傳訛,越傳越神。如,抓捕盧仝時,因其無發(fā)而于腦后加釘,甚至把盧仝在元和五年為兒子起名“添丁”這樣一件平?,嵤乱怖^來作為“腦后加釘”的預(yù)兆讖,可謂異想天開。對此事,傳述盧仝“腦后加釘”的宋人劉克慶也不以為然,他懷疑這是“好事者為之”,感慨道:“仝處士,與人無怨,何為此謗?”由以上論述可知,詩人盧仝是死于疾病,不是什么偶然卷入“甘露之變”而罹難。他的生年應(yīng)定在773年前后,比韓愈小5歲,比賈島長6歲,屬同輩人。
真真假假,盧仝的死的確不是幾句話可以說得清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