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冬在印度學會慢下來

1998年，梁冬加盟鳳凰衛(wèi)視，因主編、主持《娛樂串串show》成為著名電視節(jié)目主持人。2005年，李彥宏力邀梁冬加盟百度擔任副總裁，全面負責百度市場宣傳工作。這是一個電視人的完美轉身。但兩年后，梁冬說，“在百度做的事情與我的夢想還有一點點的不同”。他在印度與一位長者聊天時，“我想起了我曾經(jīng)在兩年之前立下的一個誓言，就是做中國文化的，尤其是傳統(tǒng)的中國醫(yī)學文化的推廣。這個長者跟我說，對，這就是你應該做的事情。”

從印度回來后，梁冬從百度辭職

在印度，梁冬究竟遇到了什么，學到了什么？讓我們從梁冬的七篇印度手記中傾聽這個故事。

困惑——

為什么這么努力，卻活得這么惴惴不安，究竟是誰在灌輸“我能”、“我的地盤要聽我的”的人生觀？

有段時間挺困惑的。生活中的每件事，為什么要這樣做？從小我們被教育要成為成功人士，不讓父母丟臉?？荚嚰兇馐菫榱烁改?，因為他們會攀比。我每次考得差，自己沒什么，倒是替我媽擔心。就是說大部分的人，做什么，或不做什么，標準在于大眾。我到了30多歲吧，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以及周遭一些人都有點不對勁，活得很焦慮，活在很深的恐懼里——有工作的怕失業(yè);有老公的怕失去老公;活蹦亂跳的一面擔心熬夜對身體不好，一面熱烈地談著愿景;覺得愛情是美好的，但并不確定了解什么是愛情;成功滿足了虛榮感的，卻又帶來患得患失……我一直懷疑，為什么這么努力，卻活得這么惴惴不安，究竟是誰在灌輸“我能”、“我的地盤要聽我的”的人生觀？

一個人老呆在一個地方，是看不到偏差的。是不是要離開現(xiàn)在的惶恐，去另一個地方看看？也算機緣巧合吧，去了印度，同行的還有4個人，藝術青年、廣告人、藝術青年的家屬、我的家屬。去之前聽到很多來自印度的謠言，于是大家準備了很多東西，榨菜、臘腸、火腿腸、方便面……我跟他們說，其實我們唯一需要準備的，是一顆隨機應變的心。

德里街頭——

印度的馬路很神氣，同時能看到狗、馬、吉普車、小轎車、非常擠的公共汽車，還有猴子跑來跑去……

下飛機，入關足足等了兩個小時，看見的全是外國人，所有人都抱著那種蠢蠢欲動的心來到印度。大家臉上居然都是一模一樣的表情，仿佛人人都企盼著穿上拖鞋，買一塊紗巾披在身上，趕緊拍張照片給那些還在辦公室格子間里的人炫耀。第一天晚上，我聞到了印度馬路邊的牛糞味，覺得很好聞——其實中國牛糞味也很好聞，難道印度的牛糞就比中國的牛糞香嗎？這絕對是一種惡俗的小資產(chǎn)階級情懷在作祟。我當時就做出了反省。

我們5個人看著妹尾河童的《窺視印度》設計行程，一開始就列出了十幾個地方要去，到了印度發(fā)現(xiàn)不合理，又砍掉了大部分，工作時間很少，我們那天剛打聽清楚，沒票了！我們很煩躁，不習慣那樣的工作節(jié)奏，但是我立刻提醒自己：難道到印度不就是為了要慢嗎？于是我和一個朋友坐在馬路邊抽煙，觀看人來人往，有兩件事情讓我詫異。一是街上有很多乞丐，乞丐臉上都是笑，二是印度人喜歡席地而坐，一坐就是兩個小時，也沒有浪費時間的焦慮。但是我們周遭呢，今天一天都不干點什么，會覺得自己好墮落哦！原來速度是阻礙我們達成平和的主要原因。

我在街上看狗四腳朝天睡覺，看牛在馬路上走。印度的馬路很神氣，同時能看到狗、馬、吉普車、小轎車、非常擠的公共汽車，還有猴子跑來跑去……其實只要坐在路邊就會發(fā)現(xiàn)很多東西。我想，我們不應該太趕路，去不了太多城市就呆在一兩個城市。

德里總統(tǒng)府廣場——

印度是沒有身份證的，也沒有戶籍制度，他們想去哪待著都可以。但是這個國家也沒有亂啊！

這天我們?nèi)サ吕锟偨y(tǒng)府廣場，有點像北京天安門，最大的差別在于那一大片是草坪和樹，就像一個森林公園，在那里我又看見了草坪上的人，一群一群躺在草坪上——我就沒有見過有人躺在天安門廣場。我發(fā)現(xiàn)一對年輕男女，男孩子盤腿坐著，女孩子用草弄著男孩子的鼻子，我觀察了5分鐘，如是這般。要知道，對我們來說，很多事情從開始到結束都用了5分鐘。

我們的司機是印度人，我問他多大了，他說25歲。我的當?shù)嘏笥押茉尞?，?5嗎？我說難道你雇用他的時候沒看身份證嗎？他說，印度是沒有身份證的，也沒有戶籍制度，他們想去哪待著都可以。但是這個國家也沒有亂啊！

“你幸福嗎？”我問司機。“不錯。”

“你老婆漂亮嗎？”“漂亮。”

“是自由戀愛嗎？”“父母介紹的。”

“你結婚前見過她嗎？”“沒有。”

那么多人自由戀愛，卻天天為婚姻愛情而掙扎、痛苦、焦慮、反抗;為什么他們就沒有呢？

泰姬陵

我們大部分時候都很視覺化，忽略了許多感受，把眼睛閉上，才能聞到空氣里的味道……

要去泰姬陵。我怕等買票無聊，就從朋友那里借了一本中文書，印度哲學家克里希那穆提的《謀生之道》，書里提到一個很有趣的觀點，我們?yōu)槭裁匆钪?？我們工作的目的是什么？作者建議每一個人都問問自己，做這件事是為了什么？我覺得他的問題是有意義的。企業(yè)家到底是為了什么，賺錢嗎？顯然不是。賺錢只是你做成了一件事情的結果而已，那這事情是什么呢？是為某些人作出他們所需要的東西，幫助別人實現(xiàn)他們的愿望。

在泰姬陵，我看到一個非常宏偉的建筑，那是一個國王為自己心愛的女人修建的陵墓。我沿著城墻走了一大圈，然后盤腿坐在一顆大樹下，遠處的泰姬陵在我眼中跟明信片里的一樣，所以我覺得不需要拍照。我們大部分時候都很視覺化，忽略了許多感受，把眼睛閉上，才能聞到空氣里的味道;才會聽到嗡嗡的鳥的聲;感受到草里的蟲子在扒你的那種癢癢的滋味。

他們都在逛，我坐在那里，坐累了，干脆平躺下來睡了一覺。睡醒一覺，朋友說走啦走啦，我就站起來走。出門的時候，我們忽然發(fā)現(xiàn)樹上有很多松鼠，當你留心觀察松鼠，你會發(fā)現(xiàn)每只松鼠都不一樣，有的像小孩很單純，有的像成功的企業(yè)家，有的很淫蕩，在勾引別的松鼠，有的就很沒有安全感，拿到食物就跑，叼到很遠的地方找個小角落吃……

克久拉霍

更多的時候他是在思考兩個問題：一，我是誰，我要做什么？二，我能不能不做？

我們?nèi)ヒ粋€很小的城鎮(zhèn)克久拉霍，那里有著名的愛廟。在那里，我又躺在地上睡了一覺。太舒服了！陽光恰到好處，暖暖的。我旁邊還有一只大狗，仰面朝天跟我一起睡。睡醒大家去吃飯，愛廟外面有顆大樹，大得有張餐桌立在上面，還有把梯子用于上下。我們剛坐下來，鳥烏壓壓一片，漫天飛過，原以為是麻雀，沒想到竟是大鸚鵡！那頓飯吃得酣暢淋漓。吃飽飯，閑逛的路上有家紡織品店，女人們瘋狂地沖了進去。我在門口碰見一個小男孩，他的眼神非常堅定。我跟他聊天。他說他是練瑜伽的，每天早上身體“干凈”的時候，他要做2個小時的功課。他還說，過程中更多的時候他是在思考兩個問題：一，我是誰，我要做什么？二，我能不能不做？這和我在“百度”想的問題一模一樣！每天我都反復問自己，我在做什么，或者說不做什么。小男孩很小，看著他你會覺得這個國家很有趣。

小男孩說自己有個師傅，know everything。我們就跟著他去了。又是一家紡織品店，里面有位長者，我們席地而坐，他一個一個地講。為了混淆他，我故意和一個無關女性勾肩搭背，長者卻指著我太太說，她對你會很有幫助。他還說我應該做更重要的事情。我說我已經(jīng)很重要了。他說不是的。

第二天本來要去另一個陵廟的，但我們睡到下午兩點。結果那個晚上反倒睡不著，我爬起來，躲到游泳池，想找煙抽又找不到，無所事事。一束強烈電光照過來，是酒店晚上巡夜的保安。我說，有煙嗎？他居然從腰包里抽出兩根給我，他總共也就3根煙。

抽了一根，我開始在酒店里逛，在酒店大堂發(fā)現(xiàn)一部電腦。就在那里，我看到了陳曉旭出家的消息。我很欣賞陳曉旭，不管什么原因她做了自己的選擇?？墒呛髞磔浾?hellip;…余秋雨有句話講得非常好：一群沒有信仰的人在點評一個有信仰的人。這些沒有信仰的人卻是如此地站在正義和真理的這一邊，對別人指手畫腳，他們才是真正的可憐蟲。

瓦萊納西

我在那些人臉上看到了虔誠，他愿意相信自己是處在規(guī)則里的，知道自己在做什么，知道自己去哪里。

我們?nèi)チ撕愫舆吷系男〕鞘型呷R納西，據(jù)說印度人千方百計都想去那里。英語說得很好的三輪車夫說，我們是他拉到的第一批中國人。

我們穿過小巷，走到恒河邊，船夫帶著我們看恒河的落日。我們逆流而上，看見很多人在生火燒東西，定睛一看，是在火化尸體?！段饔斡洝防锾粕詈笠浑y不是被推到水里，然后很多尸體漂起來嗎？恒河就是這樣的。恒河邊有很多沒有窗戶的房子，讓人可以爬到那里等死。而就在距離他們下游500米處，很多人在沐浴洗漱。一個朋友，平時有點“壞”的一個人，老喜歡說些“溝女”的事情，突然神色黯然。我說你怎么了。他說他很感慨，印度人即使是文盲，都知道在哪里死，中國人卻不知道。

恒河邊上人人念經(jīng)、沐浴。坦白說，那些咒語……哪怕你反復念“可口可樂”，也會達到安神的目的。但是我在那些人臉上看到了虔誠，他愿意相信自己是處在規(guī)則里的，知道自己在做什么，知道自己要去哪里。這在某種程度上回應了我們的焦慮，我們在快速的離心的轉動中，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，所以會擔憂。所有的恐懼來自不確定。

就像余華在《兄弟》里說的，一個中國人40年里看到了一個歐洲人的400年。在這么一個社會發(fā)展，定力不足是所有患得患失、所有無所適從的根本原因。從印度回來，我跟許知遠聊這個話題，他剛剛寫了一篇文章《嶄新的傳統(tǒng)》。他說傳統(tǒng)讓我們處在一個歷史河流里面，由于我們和傳統(tǒng)割裂，所以我們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的，要去哪里。

想法

當你明白想要什么東西的時候，你就能從空氣里面抓到想要的東西。心念一閃，震動四方。

我們這一輩人其實是沒有傳統(tǒng)的。由于經(jīng)歷了特殊的歷史時期，絕大多數(shù)同輩人沒有辦法從父母那里得到傳統(tǒng)。很多東西是不能從學校學到的，那種標準化、批量化的模式化的課本不可能把人培養(yǎng)成完整的人。我的父母不能給我任何指導，我那天跟我爸媽說，我所有的人生選擇都是在他們的建議前加了個負號。中國這個個人的時代讓人可以迅速改變自己的生活，突破自己的階級，但是也讓很多人在突破了之后無所適從。我確信社會需要相對傳統(tǒng)的脈絡，這樣才可以真正達到和諧社會。

這次印度之旅，我看到了傳統(tǒng)的力量。傳統(tǒng)給印度帶來了極其發(fā)達的產(chǎn)業(yè)，我在飛機上看當?shù)氐膱蠹埡碗s志，話題非常具有全球視野。是什么東西在支撐這個國家？是夢想和趣味。印度今年的財經(jīng)預算里有一部分叫做“dreambudget"，包括媒體產(chǎn)業(yè)、游戲產(chǎn)業(yè)、互聯(lián)網(wǎng)產(chǎn)業(yè)、文化產(chǎn)業(yè)……這個國家的預算里有一部分支付給國民的夢想，而他的夢想與傳統(tǒng)相關聯(lián)，是前人的后續(xù)，后人的前身。創(chuàng)意產(chǎn)業(yè)的本質其實不在創(chuàng)意，它會給人們一個誤導，認為標新立異是這個產(chǎn)業(yè)的核心。錯了！印度電影到現(xiàn)在也沒有太多的故事，還是在講愛情。它訴求的是人類恒久不變的追求和夢想。一個好的意識形態(tài)產(chǎn)品不需要很有創(chuàng)意，但需要很有感情，要符合人基本面上的欲望。所有的創(chuàng)新都是基于一個舊的，例如一根鉛筆和一個橡皮擦組在一起就成了橡皮鉛筆。

這次印度之旅，我更加清楚，當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時，任何工具都可以使用，或許我會去主持電視臺節(jié)目，或許我會做一個出版物，重點不是你充當什么角色，而是背后的邏輯。當你明白想要什么東西的時候，你就能從空氣里面抓到想要的東西。心念一閃，震動四方。

這次印度之旅，我重新尋找自己，重新理解自己。去印度之前，離開“百度”的想法是有的，但我還在猶豫。從印度回來，我想清楚了。

(2007年5月，梁冬正式從百度離職。不久后，他創(chuàng)立正安中醫(yī)，以傳承中醫(yī)文化和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為使命，全身心致力于中國古老中醫(yī)學的傳承研習與傳播推廣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