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太祖努爾哈赤為何殺掉屢立戰(zhàn)功的長子?
褚英是努爾哈赤第一個大福金(后稱元妃)佟佳氏所生的長子,驍勇多謀,能征慣戰(zhàn),軍功累累。明萬歷二十六年(1598)正月,努爾哈赤命幼弟巴雅喇、褚英與噶蓋、費英東,領兵一千,往征東海女真安楚拉庫路。此時,褚英只有十七歲,但他不畏險阻,披甲上陣,領兵飛速前進,“星夜馳至”,取屯寨二十處,其余屯寨盡行招服,獲人畜萬余,勝利回師。努爾哈赤對這個年未成丁的長子,賜以“洪巴圖魯”的美號(巴圖魯,乃滿文baturu的音譯,意為英勇)。
這次出征,在努爾哈赤創(chuàng)業(yè)建國的過程中,是一個重要里程碑。起兵初期,主要是努爾哈赤親率士卒,奮勇鏖戰(zhàn),以身作則,二弟穆爾哈齊、三弟舒爾哈齊隨同征伐,一些族人跟從攻戰(zhàn),額亦都、安費揚古起了重大作用。萬歷十六年(1588)何和禮、費英東、扈爾漢等三部長率眾來投,五大臣成為帶軍出征的主要將領。從萬歷二十六年(1598)征安楚拉庫路起,開始了由努爾哈赤的子侄——貝勒、臺吉統(tǒng)兵轄將轉戰(zhàn)四方的新階段,雖然五大臣等開國元勛仍然是戰(zhàn)陣廝殺的主要將領,但統(tǒng)軍之權,則大多由貝勒、臺吉直接掌握,這對提高努爾哈赤的地位、增強他的專制權力、促進宗室貴族的形成,都發(fā)生了相當大的影響。
萬歷三十五年(1607)三月,舒爾哈齊、褚英、代善、費英東、扈爾漢、揚古利等率兵三千,往接蜚優(yōu)城歸順女真,途中與烏拉萬兵交戰(zhàn),此時,舒爾哈齊、褚英、代善各率兵五百,扈爾漢、費英東兩員大將領兵三百,納齊布蝦與常書各領兵一百,揚古利的兵數(shù)不詳。在這關系到努爾哈赤盛衰的重要戰(zhàn)爭中,三個貝勒領的兵為全軍總數(shù)的二分之一,僅此而論,也可想見他們在戰(zhàn)爭中所起的作用之大。
努爾哈赤以褚英“奮勇當先”,賜以“阿爾哈圖圖門”尊號。阿爾哈圖圖門是滿語音譯,阿爾哈(arga),意為計、計謀,圖門(tumen)意為萬,直譯為“萬計”,即足智多謀之意,清人稱褚英為“廣略貝勒”??梢婑矣⒌亩嘀\善斷,英勇頑強,為女真國的擴展作出了重大的貢獻。但是,令人奇怪的是,從明萬歷四十一年(1613)以后,這位連戰(zhàn)連捷屢立軍功的“皇長子”,竟突然消失了,在《清太祖實錄》中再也找不到他的記載,他有無任職,有何功過,何時去世,是病逝善終,還是戰(zhàn)死疆場,或是因罪誅戮,皆無記述。
直到三十五年以后,《清世祖實錄》卷三十七才第一次提到,“太祖長子,亦曾似此悖亂,置于國法”。再過六十年,康熙帝指出:“昔我太祖高皇帝時,因諸貝勒大臣訐告一案,置阿爾哈圖土門貝勒褚燕于法。”以后,《清史列傳》卷三《褚英傳》才簡略地寫道:“乙卯(1615)閏八月,褚英以罪伏誅,爵除?!钡般y”為何?“訐告”何事?罪犯哪條?皆諱而不述。查看《滿文老檔》,才了解到此案真相。由于這是記述褚英生平的罕見珍貴資料,因此詳細引錄如下?!稘M文老檔·太祖》卷三載:
聰睿恭敬汗承天眷祐,聚為大國,執(zhí)掌金政。聰睿恭敬汗思曰:若無諸子,吾有何言,吾今欲令諸子執(zhí)政。若令長子執(zhí)政,長子自幼褊狹,無寬宏恤眾之心。如委政于弟,置兄不顧,未免僭越,為何使弟執(zhí)政。吾若舉用長子,專主大國,執(zhí)掌大政,彼將棄其褊心,為心大公乎!遂命長子阿爾哈圖圖門執(zhí)政。
然此秉政長子,毫無均平治理汗父委付大國之公心,離間汗父親自舉用恩養(yǎng)之五大臣,使其苦惱。并折磨聰睿恭敬汗愛如心肝之四子,謂曰:諸弟,若不拒吾兄之言,不將吾之一切言語告與汗父,爾等須誓之。令于夜中誓之。又曰: 汗父曾賜與爾等佳帛良馬,汗父若死,則不賜赍爾等財帛馬匹矣。又曰:吾即汗位后,將殺與吾為惡之諸弟、諸大臣。
如此折磨,四弟、五大臣遭受這樣苦難,聰睿恭敬汗并不知悉。四弟、五大臣相議曰:汗不知吾等如此苦難,若告汗,畏執(zhí)政之阿爾哈圖圖門。若因畏懼執(zhí)政之主而不告,吾等生存之本意何在矣。彼云,汗若死后不養(yǎng)吾等,吾等生計斷矣,即死,亦將此苦難告汗。
四弟、五大臣議后告汗。汗曰: 爾等若以此言口頭告吾,吾焉能記,可書寫呈來。四弟、五大臣各自書寫彼等苦難,呈奏于汗。汗持其書,謂長子曰:此系汝四弟、五大臣劾汝過惡之書也,汝閱之。長子,汝若有何正確之言,汝回書辯之。長子答曰,吾無辯言。
聰睿恭敬汗曰:汝若無辯言,汝實錯矣。吾非因年老,不能征戰(zhàn),不能裁決國事秉持政務,而委政于汝也。吾意,若使生長于吾身邊之諸子執(zhí)政,部眾聞之,以父雖不干預,而諸子能秉國執(zhí)政,始肯聽汝執(zhí)政矣。執(zhí)掌國政之汗、貝勒,其心必寬宏,公平待養(yǎng)部眾。若如此挑撥離間父所生四弟及父舉用之五大臣,則吾為何使汝執(zhí)政耶?先曾思曰,命汝之同母所生兄弟二子執(zhí)政,部眾大半與之。……因此,對汝之同母所生兄弟二子,各給與部眾五千戶、八百牧群、銀萬兩、敕書八十道。對于吾之愛妻所生諸子,部眾、敕書等物皆少賜之也?!耆绱顺竹郦M之心,則將賜汝專有之部眾、牧群等物品,盡行合于諸弟,同等分之。
故秋季往征烏拉時,知曉長子之心褊狹,不能依靠,令其同母所生之弟古英巴圖魯留下守城。春天再征烏拉時,亦不信賴長子,留下莽古爾泰臺吉及四貝勒二弟。兩征烏拉,皆不攜長子,使留于家之后,長子與其四位親信之臣議曰:若以吾之部眾與諸弟均分,吾不能生,愿死,爾等愿與吾共死乎?此四臣答曰:貝勒,汝若死,吾等亦從汝而死。后汗父出征烏拉,長子對汗父出征如此大國,勝敗與否,毫不思慮,并作書詛咒出征之汗父、諸弟及五大臣,祝于天地而焚之。繼而又對親信諸臣曰:吾兵出征,愿其敗于烏拉,戰(zhàn)敗之時,吾不許父及諸弟入城。……(其臣上告于努爾哈赤)聰睿恭敬汗以若殺長子,恐為后生諸子留一惡例,乃不殺,長子阿爾哈圖圖門三十四歲時,癸丑年三月二十六日,監(jiān)禁于高墻之屋。兩年后,見其毫無改悔,遂誅殺。
分析上述記載,可以了解褚英一生的基本情況,即軍功累累,立為嗣子,執(zhí)掌國政,爭奪汗權,對父不滿,被父斬殺。
第一,褚英對女真國的創(chuàng)立與擴展,建立了功勛。老檔一開始就講到,努爾哈赤自思,“若無諸子”,就不能聚成大國,執(zhí)掌金政。這里明白無誤地表述了努爾哈赤的建國興邦,是與諸子征戰(zhàn)效勞分不開的,尤其是褚英最早出征,屢敗敵軍,功勛尤著。
第二,褚英被立為嗣子,助父執(zhí)政?!肚逄趯嶄洝返葧哉f,“太祖初未嘗有必成帝業(yè)之心,亦未嘗定建儲繼位之議”,為皇太極理應繼位為汗埋下伏筆,但是,上述老檔的記錄,有力地證明了《清實錄》的說法是錯誤的,與歷史實際相距頗遠。其一,老檔明確寫道,努爾哈赤考慮到,“吾若舉用長子,專主大國,執(zhí)掌大政,彼將棄其褊狹之心,為心大公乎!遂命阿爾哈圖圖門執(zhí)政”。一則讓褚英“專主大國”,再則讓他“執(zhí)掌大政”,三則“遂命阿爾哈圖圖門執(zhí)政”,可見褚英確系被汗父立為執(zhí)政者。其二,褚英這個“秉政長子”對諸弟說,“吾即汗位后,將懲治違命的弟貝勒和各大臣”。努爾哈赤斥責褚英過錯時也說,“委政”于褚英,是讓他逐漸樹立威信,以便部眾“始肯聽汝執(zhí)政”。這都表明,褚英已被汗父立為嗣子,將來汗父死后,他就要繼位為汗。
第三,褚英與汗父和四個兄弟激烈爭奪統(tǒng)治大權。老檔說褚英個性褊狹,故虐待四弟和五大臣,其實,這不是什么心胸狹窄的問題,而是褚英與汗父、四弟爭奪軍國大權。所謂四弟,是代善、阿敏、莽古爾泰和皇太極,都是有權有勢的貝勒,他們轄有大批人丁兵將,多次領軍出征,甚為汗父寵愛,是聰睿恭敬汗“愛如心肝之四子”。努爾哈赤除掉親弟舒爾哈齊以后,各旗皆為其所有,他將一些旗和牛錄分賜予子侄,使其承受專主,讓他們成為牛錄之主固山之主。
但是,努爾哈赤握有最高所有權,他可以賜予子侄,也可以調換牛錄,還可以收回。他這個聰睿恭敬汗是全國之主,是各旗之主,有權懲治或擢升各貝勒臺吉。褚英的情況就不一樣了,權力沒有汗父那樣大。褚英奉父之命執(zhí)政,本身又是大福金所生的“皇長子”和汗位的繼承人,親轄部眾五千戶,一再領軍出征,立有軍功。因此,他可以“折磨”四個弟貝勒,“使其苦惱”,但他畢竟是四弟的同輩,原來都是并肩而行的貝勒,現(xiàn)在一躍而為執(zhí)政之人,擺架子,耍威風,這些貴為固山之主,親為汗之心肝的四個貝勒,很難心服。而且褚英還只是奉命執(zhí)政,還只是繼承汗位的嗣子,而不是真正的女真國汗,沒有汗父努爾哈赤那樣大的權力,不能支配其他弟弟擁有的牛錄和固山。老檔說,汗父死后,褚英將不賜赍財帛馬匹與弟弟,他即位后要殺與其成仇的弟貝勒和大臣,這正表明此時褚英還沒有這個權,既不能籍沒汗父已經(jīng)賜予兄弟的財物(實際上也包括部眾兵將),又無權賞賜財帛人丁與弟貝勒和大臣,因為他只是一旗之主,還不是全國之主,沒有那樣多的人畜財帛,而且他還不能誅殺違命的貝勒大臣,汗父沒有把這個權交給他。
正因為是這樣的局面,所以,褚英雖然可以“折磨”弟貝勒,而弟貝勒卻不心服,反而聯(lián)合上告汗父。如果是努爾哈赤這樣行事,他們怎敢違命!他們怎敢上告!上有全國之主的汗父努爾哈赤,下有勢力強大的四個弟貝勒,還有汗父親自擢用的親信五大臣,褚英的位子很難坐穩(wěn),統(tǒng)治權力受到了很大限制。褚英要想牢固掌握軍國大權,萬無一失地繼承汗位,就必須限制、打擊四兄弟和五大臣,這樣一來也就可以架空汗父,逐漸掌握全部權力,而這一點,正是四個貝勒和五大臣不能接受的。因此,褚英的褊狹和虐待,四弟、五大臣的聯(lián)合上告,實質上是褚英與汗父爭權,與四弟爭權,這是一場爭奪汗權、削弱旗主權力與反奪權、反限制的激烈的政治斗爭。
第四,褚英心懷不滿,被父斬殺。四弟、五大臣上訴于汗,控告褚英的虐待及封鎖消息,不讓他們將褚英的所作所為向汗報告。努爾哈赤從萬歷十一年(1587)以遺甲十三副起兵,南征北戰(zhàn)三十年,久經(jīng)政治風霜,好不容易才建立了一個地廣人眾的強國。他深悉創(chuàng)業(yè)的不易,更知曉人心難測和權力角逐的殘酷無情,三十來歲的褚英的如此行動和用意,怎能瞞過年過花甲老謀深算的聰睿恭敬汗。努爾哈赤十分生氣,對褚英厲聲斥責,嚴加防備。褚英感到難繼汗位,大禍將至,憤怒不平,憂慮萬端,死念萌生,作表焚天詛咒汗父、四弟、五大臣,被父發(fā)覺,幽禁斬殺,年方三十六歲驍勇善戰(zhàn)的廣略貝勒,就這樣離開了人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