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論金庸十四本，我最愛《笑傲江湖》。所謂江湖，就是一個無形的力場，無目的地將江湖中人推來扯去。所以有“人在江湖，身不由己”之說。但這書的題目偏偏叫“笑傲江湖”，一副大徹大悟，絲毫不關(guān)心塵事的樣子。似乎江湖這東西沒什么可怕，笑一笑就可以將它玩轉(zhuǎn)。所以，看題目你可能覺得這書講的是一個叫令狐沖的小伙子玩轉(zhuǎn)江湖的故事。但其實，恰恰相反，這書是講一個叫令狐沖的小伙子被江湖玩轉(zhuǎn)，最后不玩了的故事。令狐沖當然是浪漫的，但江湖卻不是。為了還原江湖的面目，我以下用一種不太浪漫的方式去說一下這個江湖。

一、大勢

《笑傲江湖》的江湖勢力圖比較簡單。最強的是少林武當聯(lián)盟，但存在青黃不接，人才難繼的隱憂，勝在內(nèi)部比較團結(jié)。第二大黨是日月神教，論做事是鷹派作風(fēng)，所以樹敵頗多，被主流意見定性為邪教。發(fā)展勢頭迅猛，直接威脅到少林武當?shù)谝淮簏h的地位。黨內(nèi)中層干部十分進取，但可惜最高領(lǐng)導(dǎo)人是個窩囊廢。后來還被前最高領(lǐng)導(dǎo)人任我行復(fù)辟了。第三大勢力是以嵩山為首的未成形的五岳劍派，里面有全書最強領(lǐng)導(dǎo)左冷禪。青城派則遠遠稱不上入局者，雖想攪局，但業(yè)務(wù)能力(武功)和政治水平都相對低下，后因林平之惡性事件被滅門。

二、最強領(lǐng)導(dǎo)左冷禪

首先要講左冷禪，這是個很精彩的人物。論武功，已達到國際一流水平，可以和第二大黨前黨魁任我行打個平手。論才華，一手策劃五岳并派，連續(xù)將劉正風(fēng)、定逸師太、天門道長等政敵斗下臺。論節(jié)操，眼前有絕世武功而不學(xué)。深謀遠慮有原則，用趙本山的話來說，是個大才！人們也許常常會忽略他，因為他是個中段才出場的人物。但仔細看，會發(fā)現(xiàn)，其實前段處處都有他。衡山金盆洗手，恒山伏擊，華山氣宗奪門，泰山政變，全有他幕后操縱的身影。而且，仔細看，會發(fā)現(xiàn)左的手段很高明。在衡山，明里以結(jié)交邪教打壓劉正風(fēng)，暗里派個什么大嵩陽手滅門，夠狠！

在恒山，假裝日月神教伏擊，一來脫關(guān)系，二來也可激化五岳與第二大黨的矛盾。在華山和泰山，都設(shè)計成內(nèi)斗，坐山觀虎，收漁人利。縱觀全書，決沒有人能比得上他的手段。其他陰謀家中，岳不群欠大氣，任我行欠籌劃，余滄海則根本不入流。所以，左無疑是最強領(lǐng)導(dǎo)?？上沸┻\氣，遇上了攪局者令狐沖，要不然，嵩山并派大會必定會是個團結(jié)的大會，勝利的大會……

三、左冷禪的敗筆

左稱霸武林三步走的戰(zhàn)略是很清晰的。首先合并五岳，與少林武當、日月神教三足鼎立;然后滅日月神教，反正那是邪教，量第一大黨也不會阻撓;最后直接和少林武當開干。然而在這場戰(zhàn)略中，左有兩大敗筆：第一是對自己人太狠。在五岳并派一節(jié)中，兇殘的手段造成嚴重內(nèi)耗，即使收并了五岳，實力起碼打五折。這也許是政治斗爭必然的后果，但左可以做得聰明一點：審時度勢。五岳均與日月神教有過節(jié)(華山上十長老事件)，有著同一個敵人，所以，團結(jié)抗敵是大勢所趨。而且五岳掌門數(shù)左最有能力，假如左可以行懷柔政策，說不定合并就水到渠成了，何用搞出一堆大頭佛？但可能左的斗爭哲學(xué)就是“與人斗其樂無窮”，一番大搞作方顯老夫手段。

如果說第一個敗筆是左性格使然，沒辦法，那么第二個是左冷禪絕對有機會規(guī)避的。那就是在少林寺內(nèi)，他不應(yīng)該阻止任我行下山，相反，他應(yīng)該樂送任我行。按照第一大黨黨魁的意見，任我行出山，江湖從此多事。這是對的。但多事也分好事和壞事。放走任我行，對左來說，絕對是好事。很明白的一點，任我行下山是要去搞東方不敗、倒騰日月神教的。五岳派的上策自然是排排坐看打架，然后有便宜就趕上去搶一把??！但偏偏這時左就大腦缺氧，一定要和任我行開架，鬧得兩敗俱傷，少林武當在旁呵呵笑。你看，武當沖虛道長就不跟令狐沖打了，只長嘆一聲，然后道，讓任老師去吧！道長的政治水平就是高。

四、小爬蟲岳不群

岳不群也是個大人物，相比于左冷禪的狠毒，他是陰毒。為了辟邪劍譜，可以背后捅義子令狐沖(同時是華山派第一順位繼承人)一刀;為了籠絡(luò)林平之，明知他都切了，還可以把女兒嫁給他;為了練劍，說切就切(這可是左冷禪不能比的)……同志們，這是什么人?。窟@是徹頭徹尾的一波流忠實用戶?。≈S刺的是，他雖然很討厭左冷禪，但卻對左冷禪的政治遺產(chǎn)照單全收，做了五岳派的掌門。雄才大略如左冷禪，辛苦一輩子的事業(yè)，竟然讓這小爬蟲“Hum Hum”一笑就全帶走了，不留下一片云彩。機關(guān)算盡太聰明，反誤了卿卿性命，也可作為左冷禪的蓋棺定論了。但小爬蟲就是小爬蟲，武功再好，沒有腦子還是成不了事。

岳不群做了五岳掌門之后，第一件事竟然是和日月教開戰(zhàn)！這完全是有違人類常識的啊。他也不想想，左冷禪一折騰、他又一折騰，五岳派已是空中開花，老本虧蝕了，這時候進攻實在形同自殺。我想他那時想的是：聽說東方不敗掛了，哈哈哈哈，那放眼江湖，就剩我一個沒雞的了！這霸主不是我，還有誰？抱著一貫的“得就得，唔得翻順德”一波流思維，岳不群最終發(fā)動了自殺式襲擊。于是他也掛了。其實岳不群這人也是有能力，但不幸活在左冷禪的陰影當中，不得發(fā)揮。說得玄乎一點，他和左冷禪倒像政治上的一對父子。岳繼承了左的遺產(chǎn)，同時也繼承了他的野心和志向。但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——岳不群的野心來得太突然了。

在故事前半段，他各種表現(xiàn)都證明，能做個華山掌門，對他來說已經(jīng)滿足了。他也不愁穿、不愁吃，有機會還總要露一手紫霞神功，免得教外道小看了我華山派，是充滿門派歸屬感與自豪感的。雖說頂頭有個左冷禪，但在公開場合并不矮人一截，“君子劍”的名堂反而讓他比左更有面子(他像是正派人物中唯一一個有名號的)。這樣一個小農(nóng)思想的人，為何后來會變法西斯呢？

我想來想去，原因大概有兩個：第一個是，切了，心理隨著生理結(jié)構(gòu)的改變而改變?？沼鄷r間也多了，一身好武功，不耍白不耍。但人家東方叔叔說沒有那回事，東方叔叔說，自從切了之后，更熱愛生活、熱愛和平了……所以這個原因大概說不通。第二個原因是令狐沖給他的刺激太大。我覺得這個才是最有說服力的。一個名不見經(jīng)傳的徒弟，竟然比自己更有影響力，到哪里都有人獻花敬酒，這對一向好面子的岳是個大打擊。他一向覺得自己是個角兒，逢人見面都要聽人捧兩句“君子劍”才舒服，但落難出巡時卻發(fā)現(xiàn)底層江湖人竟不在意他，好生羞惱啊。后來發(fā)現(xiàn)那些輕視自己的人都是日月教的，所以，“Hum Hum，改天滅了你?！笨偠灾?，他心眼小，見不得別人好，尤其見不得令狐沖好，切了之后更是如此，所以在華山石洞中，順水推舟就和令狐少俠斷交了。

五、攪局者令狐沖

前面說了，令狐沖是個被江湖玩轉(zhuǎn)的人。他愛師父，師父把他捅了;他愛師妹，師妹嫁人了;他愛盈盈，盈盈是魔教高層;他愛自由，岳父要他幫打工;他大部分時間處于亞健康、生活不能自理的狀態(tài)中，卻又死不了……各種低概率事件都在他身上過了一遍，他被江湖玩殘了，被金庸玩殘了。到最后，金庸端出一副明君的樣子，說：準你告老還鄉(xiāng)，退下吧。

開玩笑這樣說，但將他拖回我們的江湖來看，他又不只是個可憐蛋那么簡單。他是個會獨孤九劍的可憐蛋！他武功超高。但斗爭水平低，一輩子只能被人當槍使。岳不群拿他對付劍宗、對付左冷禪;向問天拿他救自己老板;定逸師太拿他做過渡領(lǐng)袖;任我行拿他做奪權(quán)幫手……令狐沖，不自由哇。他莫名其妙地參加了許多斗爭運動，卻又歪打正著地破壞了許多陰謀。左冷禪搞合并，他搞砸了;岳不群搞鏟除異己，他又作梗;任我行搞復(fù)辟，搞稱霸，他又頂住了。高層領(lǐng)導(dǎo)對他又愛又恨，但令狐沖注定不是體制內(nèi)的人，也不喜歡混這個圈子。他喜歡混的是田伯光、不戒和尚、儀琳、盈盈、向問天這樣的圈子，率性而為，天真爛漫。他為江湖的穩(wěn)定局面作出了卓越的貢獻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功績，最終抱得盈盈歸，也恢復(fù)了健康。上面的話是少林和尚和武當?shù)朗繎?yīng)該說的。令狐少俠這一折騰下來，第一大黨又成了最終贏家。

六、溫和改革派東方不敗

同樣是切了的，東方不敗比岳不群瀟灑得多。在東方不敗身上，你簡直可以找到生活的智慧：因為少了點東西，我才能看到更多的東西。東方是上層領(lǐng)袖中武功最高的，卻也是最窩囊的一個。不思進取，每天就搞文藝活動。但從日月教革命同志口中得知，他原來不是那個樣子的，他原來也是勵精圖治、雄才大略的，得人心，所以才推翻了前任。相比于任我行，他不喜歡拍馬屁，是個實干派。同時也是溫和派，改革之后吸收了任的班子，也維護了任一家的體面。就像任盈盈依然是圣姑，東方不敗給了她黑木令，讓她有相當?shù)慕M織能力。所以即便東方軟禁了她老爸，她也沒有太過恨東方。雖然東方切了之后整個人都變得萌萌噠，但是年少時欠下的始終要還。任我行要來拿，他也沒有太大的反抗。要是一個成熟的政客，面對復(fù)辟者挑戰(zhàn)，一聲“小的們給我上”可能就解決問題了。但東方?jīng)]有，他很是體面地接受了決斗，即便這個決斗很不公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