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封建社會，凈身師要和凈身者的家長或代理人訂立合同的，在當(dāng)時叫文書。他們會請上三老四少作為證明人，寫明自愿凈身，生死不論，免得將來出了麻煩，凈身師跟著吃官司。這還不是主要的，最為重要的是凈身師相當(dāng)于在投一筆資，等這個被凈身的孩子將來有了發(fā)跡，可以撈上一筆錢。文書上也寫明白了，標(biāo)明“自愿凈身，分文不取”，后報自然是言外的事?？墒撬较陆灰祝灿袃煞N價錢，保活的是一種價，管閹不?；畹?，又是一種價。

凈身的人至少要準(zhǔn)備這些東西：

一、30斤小米，這是一個月的吃糧；

二、要幾大簍玉米骨頭（把玉米粒搓掉后的棒芯，燒炕用）；

三、芝麻秸幾擔(dān)（燒成灰，清除穢物用，灑在下體部分地方，因芝麻秸灰最細(xì)，不燒皮膚）；

四、半刀窗戶紙（50張，糊好窗子，使不透風(fēng)）。

我的家最窮，窮到活不下去的時候，死活也就不在乎了。向左親右鄰化緣似地湊了20多斤小米，擔(dān)了幾擔(dān)柴，糊糊窗子，央求師傅給閹割。就這樣聽天由命，任憑死活了。拜完師以后，師傅就把我領(lǐng)回他自己家里去。

凈身需要選好季節(jié)。最好是春末夏初，氣溫不高不低，沒有蚊子和蒼蠅最合適，因?yàn)橄律聿辉S穿衣服。

凈身的屋子在臥室外一個小單間，是用破磚和碎坯壘起來的。鄉(xiāng)下栽白薯先要用熱炕加溫發(fā)芽，凈身室就和白薯炕一起兩用?？幻姹仨氂么u鋪成，一個來月的大小便，經(jīng)常會灑在炕上，不用磚鋪是不成的，用土坯就會變成泥漿了。凈身的人要像鬼叫似地嚎三四天才能過去，不是單間誰家也受不了。

凈身屋子的炕上放有一塊門板，很窄，僅夠一個人躺下用的。兩頭用磚墊起，離炕有四五寸高。木板周圍是稻草，潮漉漉的。凈身的人要在一天前不吃飯，便于手術(shù)后一兩天不大便。這時候大麥已經(jīng)拔節(jié)了。找好新的長一點(diǎn)的大麥稈，剪好了，剪口處要圓溜溜的。新大麥稈條軟，有水份，留作插入尿道用。門板中間有個洞，用塊活板，可以啟閉，為解大便方便。門板上中下都有套鎖，把被凈身人的手、腳、大腿都牢牢地捆住，因動手術(shù)時不許亂動，動完手術(shù)后，更不許用手亂摸，怕感染潰爛。

臭大麻夏天長得很少，除非在山的陽坡面上。到立秋以后，廢土堆上，墻角亂磚瓦邊上，就會自然長出來了。它們都是零星的單株生長，越到秋涼越茂盛。藥用的大麻不是新鮮的，前一年秋后，把大麻連根拔出來，扔在房頂上，經(jīng)過日曬和嚴(yán)霜打過，然后保存起來備用。主要是用它的葉子。另外，有艾篙、蒲公英和金銀藤，以備熬湯水，把下身洗干凈。師傅把我?guī)У剿?，不是請我?dāng)客人，而是讓我給他當(dāng)仆役。這些瑣碎的事，全是由我來做。我是自己挖墳，用自己挖出來的土來埋自己。當(dāng)時我已經(jīng)是7歲的孩子，差不多的事情都明白了，心里有說不出的苦滋味，不知流了多少眼淚。

凈身師要準(zhǔn)備好兩個新鮮的豬苦膽，這在他們是很容易辦到的，因?yàn)樗麄兪秦湄i、騸馬、割人的混和職業(yè)者，跟屠夫們都有牽連。煮臭大麻的時候，要同時煮兩個雞蛋，煮的時間越長雞蛋越硬越好。

記得小時候跟隨爸爸放羊，到過年過節(jié)時要趕著羊送到屠宰場去宰，我爸爸當(dāng)長工，這種下等活都是他分內(nèi)應(yīng)該做的事。因?yàn)檠蛞坏酵涝讏鐾饴劦窖任?，預(yù)感到不好，打死它也決不往前走了，必須用繩子拴在羊頭上，用力拉進(jìn)屠宰場。我常常幫爸爸拉羊?，F(xiàn)在輪到我挨宰了，可我像羊那樣的抵抗權(quán)力都沒有，乖乖地洗完了下身，喝了煮好的大麻水，自動躺在床板上，靜等別人的宰割。自從訂立了生死合同以后，親人就不許沾邊了，7歲的孩子也懂得一些事情，知道哭死也沒有用，眼淚只能往肚子里流。我一出娘胎媽媽就死了，哥哥姐姐又多，我本來就是多余的人，哪里有飯給我這個多余的人吃！我躺在床板上就這樣胡思亂想。

喝了臭大麻水以后，腦子就暈暈糊糊的，肉皮發(fā)脹發(fā)麻，好像身上任何部位的肉都在顫動。我小的時候很淘氣，玩過蛇，把旱煙袋里的煙油挖出來，塞在蛇的嘴里，不一小會兒蛇的全身都抖起來，我想我現(xiàn)在就像蛇吃了煙油一樣！舊爛紙糊的窗戶本來是黑乎乎的，這時屋子比較亮堂了，太陽已經(jīng)爬滿了窗子，到了閹割的時間了。

我順從地被捆好了手腳，腰部被綁得緊緊的。一副舊的綁腿帶把眼睛蒙上，把芝麻秸灰灑在身底下，也灑在床板子上，把豬苦膽劈成兩片，兩個雞蛋剝好了，還有大麥稈等，放在頭旁邊。一切準(zhǔn)備就緒，就要開割了。我像挨宰的羊一樣，渾身每塊肉都在顫動。不知為什么，感到屋子特別冷，上下的牙齒都在打戰(zhàn)。

開始動手術(shù)了，分兩個部位進(jìn)行。

第一步，先割丸。在球囊左右各割開一個深口子，是橫割不是豎割，主要是先把筋割斷后再進(jìn)行擠，要把丸由割口擠出來。擠是奇疼無比的，但也有絕招。當(dāng)割開的時候，臨擠前把一枚剝好的煮雞蛋，塞在嘴里，堵在我的嗓子眼上，喊叫不出來是小事，主要是蹩得不能出氣，簡直就要蹩死了。于是就渾身用力，身子打挺，小肚子往外鼓。利用我拼死掙扎的一剎那，就把丸擠出來了。這時把片好的豬苦膽貼在球囊兩邊，豬苦膽?zhàn)ず鹾醯?，可以止血消腫。不知為什么，我全身都出冷汗，覺得連頭發(fā)根底下都是汗珠。渾身一點(diǎn)力氣也沒有了。

第二步是割勢（太監(jiān)叫辮子，可能是鞭子的變音）。這是技術(shù)活，如果割淺了，留有余勢，將來內(nèi)里的脆骨會往外鼓出，那就必須挨第二刀，俗稱‘刷茬’，刷茬的苦不下于第一次挨割；如果割深了，將來痊愈后，肉會往里塌陷，形成一個坑，解溲時，尿出來呈扇面狀，會一生造成不方便。十分之九的太監(jiān)都有尿襠的毛病，大都是閹割的后遺癥。凈身師割完丸后，磨一磨刀。然后他把陽物用手指掐了掐，將根部掐緊，又讓副手往我嘴里塞一個又涼又硬的煮雞蛋，把咽喉堵住。我覺得下部像火鉗子夾似的劇疼，一陣迷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。

也就是片刻的工夫，下身感到火燒火燎地難受，此時已經(jīng)割完，插了一根大麥稈，把另一個豬苦膽劈開，呈蝴蝶形，敷在創(chuàng)口上，只留一個容大麥稈的洞。最后，用一片刮好了的窄木板，放在我兩腿中間，把球囊托起來。這時我渾身哆嗦，連腮邊肉都覺著在跳動，嗓子像火一樣干辣。過了很長時間才進(jìn)來一個人，我求他給點(diǎn)水喝。他用一個舊皮球，皮球上邊剪一個小圓洞，就用它來吸水。瓦罐里是我早晨煮好的臭大麻水，足夠我兩三天喝的。

要說凈身師有慈悲的心腸，我是不相信的。手術(shù)前喝大麻水，目的是讓我迷糊，好做手術(shù)。手術(shù)后還喝大麻水，為的是讓我瀉肚，大麻是瀉藥，喝了后，減輕小便的排泄量，都為保證手術(shù)的成功。至于痛苦不痛苦，我想他們是很少考慮的。第二天才給小米粥喝，也是用破皮球吸粥送到我嘴里的。有誰愿意端起碗來喂我一口呢！一個破瓦盆放在床板子底下，讓我自由地拉稀屎。

三天下地以后，一看只剩下癟皮的空囊了，但苦難并沒有過去。每天三次抻我的腿，每抻一次都是心肝碎裂，疼得渾身戰(zhàn)抖。據(jù)說不抻，腰可能佝僂，就一生不能伸直了。我也只能忍受著一切。割下來的東西，凈身師全像寶貝一樣地收起來，被凈身的人無權(quán)要，統(tǒng)歸凈身師保留。凈身師事先預(yù)備好一個升，升里邊盛著少半升的石灰。把兩個丸一個勢，整齊地擺好，用石灰吸干水份，免得腐爛。

由此可見，封建社會對人性的摧殘有多殘酷。被閹割之人還不能要回自己東西，凈身師會把凈身契約用油紙包好，放在升里面，用大紅布把升口包好捆緊，小心地把升送到屋頂下面房梁之上，這叫紅步（布）高（升），預(yù)祝凈身的人將來走紅運(yùn)，步步高升。有朝一日，凈身的人發(fā)跡了，贖回自己的身上物，那時就要量財索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