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平天國究竟如何?太平軍俘獲的讀書人怎么評價
太平天國運動已經(jīng)過去一百多年了,關(guān)于這場運動,有人說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場偉大民族革命;也有人將之踹下了地,說純粹就是一場亂民暴動,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場災(zāi)難。
具體情況到底是怎么樣的呢?咱們不妨來看看親身經(jīng)歷太平天國起義的人怎么說。
太平天國中末期,太平天國英王陳玉成部下?lián)铽@了一個河南商城農(nóng)莊的讀書人,時年十七歲,名叫趙雨村。
趙雨村以中立者的身份,寫下了自己的親身見聞錄《被擄紀(jì)略》(又名《刀口余生》),通過這個見聞錄,也許,我們能夠了解一個更為真實的太平天國。
下面,我們就來看一看當(dāng)事人趙雨村的記載(為方便讀者閱讀,編者做了一些翻譯):
咸豐十一年七月廿四日,白雀園有一個姓彭的親戚派人送信來我家,說有長毛賊已經(jīng)到了光山,可能會繼續(xù)向東走,務(wù)必趁早躲避。
家里人看了信,都覺得天下承平已久,說法不足為不信,即使外省混亂,也不至于禍及本縣。
但為保萬一,還是把家眷送往蛟龍寨麓隱蔽。一直過了大半夜,并無動靜。
然而,天色欲曉時分,不斷有人跑回來,一時間,如山崩水涌,人哭牛鳴,不堪言狀。轉(zhuǎn)瞬間,就有大隊騎兵、步兵撐著紅旗黑旗,從我家門前經(jīng)過。
我出門往東奔走,卻遇到了賊兵,被捉拿住。隨賊軍隊伍行走,晚間,到了鐘鋪街,找旅館住宿,找飯店吃飯。
夜里,賊兵皆用酒洗腳,唯有一人舉止文雅,雖然洗足,卻不用酒。此人對我說:“你怎么不早跑?這是大劫,就是當(dāng)今皇帝遇上了都沒辦法?!?/p>
未到半夜,賊又煮飯吃,豬皆剝皮,同雞鴨合煮而食。
吃飯時,頗有規(guī)矩。飯熟叫我吃,真是吃不進。
賊兵說:“你不吃,你想變妖。”
賊兵吃了飯,便將新?lián)飦淼娜擞靡淮笾裢?,將竹?jié)打通,發(fā)辮接一長繩,貫入竹筒,抵到發(fā)辮根,手足都捆綁住。
夜里睡覺,蚊聲如雷,真是生來未受之罪。
一個來自老河口的進士悄聲對我說,他因出京到四川至湖南被太平軍所擄。他說:“這里規(guī)矩要知道,不要著急,著急也是無益?!?/p>
我問他,咱們這是要去哪兒,答:“這是因為安徽被官兵圍困,甚是緊急,英王陳玉成原先調(diào)小左隊馬融和大人、亶天義王陳玉龍、亮天義藍得功三人,一人守德安府,一人守棗陽,一人守隨州,現(xiàn)在全部退出,援救安徽,三隊共兩萬余人?!?/p>
我問戴先生:“英王是何人?”
戴先生大為驚訝:“英王這樣的大人物你不知道?你知道湖北省會,安徽省會,浙江、江蘇省會,都是誰攻破的嗎?全都是此人所破。此人威名震天地,是天朝第一猛角色!”
次日至金岡臺腳下住宿。走得足跛腿疼,真是不能忍受。戴先生再三慰勸。賊兵中與戴先生交好的很多,都是賊首中好的。
到了楊桃?guī)X,賊兵見新?lián)锫觼淼娜瞬荒苄凶撸蛿貧⒘撕芏唷?/p>
我暗自嘆息:“我不久也將成為刀下之鬼了?!?/p>
從這天起,天天看見殺人。
到了麻埠,河水細流,竹樹密茂。部隊在街上歇腳吃飯。
眾飯店的飯已經(jīng)煮熟,客人尚未來得及吃,看見賊來,發(fā)一聲喊,全跑了。
沿路挑擔(dān)逃難的,遍地可見,婦女特別多。
有賊兵呼喊:“年幼娘們,請在大路邊坐著,萬不要緊?!?/p>
賊兵內(nèi)部有軍規(guī),很嚴(yán),大部隊不敢行奸淫事,所有行奸淫事的都是小分隊。不過,沒和賊兵接觸過的人,是不可能知道的。
在麻埠吃過飯,天色將晚,飯館內(nèi)五十余人,突然皆現(xiàn)驚惶之色,不知何事。
忽然,賊內(nèi)頭目曹大人與戴先生交耳。
良久,我問戴先生,發(fā)生了什么事?
戴先生小聲回答說:“有土匪?!辟\人所說的土匪,其實是清朝的團練兵。
曹大人每晚必到馬融和、陳玉龍、藍得功三位大人處聽令。這晚回來,就對手下說:“你趕緊吩咐眾弟兄,精隊扯出街,牌尾(老弱殘兵稱牌尾)不出街。若遇土匪來,東頭為誘兵,不許對敵,南邊埋伏,西北兩面抄,切切勿違?!?/p>
至夜,半炮聲震天,喊聲遍地,過一時只聞“殺呀!”
天明,消息傳來,說,曹大人敗了。
次日牌尾前行,大部隊在后。
從這日起,日夜戒嚴(yán)。
至舒城縣(縣內(nèi)賊已安居多年)南,見有營壘三個,賊離半里許,忽叫不許走,說:“大人有令,我們走此,妖不放槍,不必?zé)┧?若放槍豎旗,定將營盤搓了他?!?/p>
另有賊兵說:“此系張得勝部下,何足懼他?”
到了營外,果然放槍。牌尾皆撤在東,而大隊掩至,不動聲色,轉(zhuǎn)瞬圍定三營,嚴(yán)密不漏。
只聽營內(nèi)營外放槍,相持足足兩個時辰。
營內(nèi)忽放連珠槍三次,賊大隊一齊發(fā)喊,奔至營濠溝外埂伏下。
賊又放一排槍,即大聲呼喊著涌到營垛,連放火彈,將營燒毀,殺人大半,余皆被擒。
賊內(nèi)有人罵道:“妖魔鬼,敢與老子抗衡!全不知兵,他竟說他是兵家;妖朝之?dāng)?,皆由于此?!?/p>
又有賊兵說:“要說多妖頭(多隆阿)和鮑妖頭(鮑超)還令人佩服;勝小孩(勝保)即如類?!?/p>
行至三河,各莊村安排都井井有條。
賊眾皆守規(guī)矩,絕不胡亂生事。
有當(dāng)?shù)厥咳伺c賊人語:“現(xiàn)有畢成天已投妖了,手下有人五萬余,所以他也不來接大人駕?!?/p>
這晚,賊兵頭目二十余人,都到了館內(nèi),長噓短嘆。說是安徽已經(jīng)失守,雖說還沒有正式文字書信通知,但傳言十有八九不假,只能在這兒守候英王安排了。何況,英王已有文書要求大家在三河等待命令。
諸頭目散后,后半夜時分,忽聞喊聲連天,愈聞愈近,館內(nèi)人皆越墻而走。
我由館門奔出,只見一根長錨向我亂捅,有人大叫:“殺!殺!殺!”
我的身體被刀傷二三十處,錨傷十六處,刀傷皆見骨,昏死不知人事。
不知過了多久,隱隱聽到人說:“你被土匪砍了,他們再要回馬槍,你就沒命了?!蔽冶犇垦鲆?,一女老人家,左手攜筐,右手拄杖,立于面前,說:“快起!與我一路?!?/p>
我回視自己,遍體皆血,也不覺疼。隨女老人家匍匐而行,至一小路,二面皆有豆秧,走盡,水中一土墩,葦草甚深。女老人家用杖指曰:“你就在此,可以不死?!?/p>
我昏沉沉地睡了一日,第二日醒來,日已過午。耳聞賊兵到處尋人,有人說:“有一新家伙,全無蹤跡?!?/p>
又有人說:“總是殺了滾到圍溝去了。”
更有人說:“滾到圍溝了就會漂出來?!?/p>
說著就有數(shù)人來至葦墩,發(fā)現(xiàn)我已受傷,就搖頭說:“你想變妖(投靠清兵),他要殺你?。∑饋?,我送你回去。”一人扯著我走,一人執(zhí)刀在后跟著。
不一會,遇上倚馬而立的曹大人,對那執(zhí)刀的賊兵說:“你就是會殺這樣的人,那土匪你怎不殺?可惡?!鞭D(zhuǎn)即對我說:“你也是好人家子弟,看傷養(yǎng)得好否?傷如不好,也是命定了;如能養(yǎng)好,豈不是一條性命?!?/p>
戴先生見我受傷,嘆息說:“斯文同骨肉。我屢次勸你自家保重,自古及今,幾見大器,不受磨折,如不能受,皆棄材也。”言罷向曹大人對:“此人若死,可惜可惜?!?/p>
賊兵遂將我背回館內(nèi)。
我一死四日,僅有游氣。所賴戴君加意調(diào)養(yǎng),即使至親骨肉,不是過如此。
一日,英王調(diào)遣部隊前往桐城青草隔駐扎。
曹大人、戴先生都對我說:“你傷雖有半月,未知好歹如何。我們大隊一走,你可往買賣街上去,有人問你傷,你就說是土匪偷營砍的,必有人收留你,因隊內(nèi)正要用讀書人?!苯o了我一床行李,讓我背著。
我自思如果傷不能好,又無地安置,當(dāng)真是生不如死。
大隊開拔,前往買賣街。正值天下微雨,我坐在石磴上。忽見八人騎馬,揚鞭疾行,一人在馬上指著我問:“你是讀書人嗎?”我答:是。那人回頭對另外七人說:“叫他到我館內(nèi)去?!?/p>
那七人帶我至一公館,公館官銜條書為“順天福黃公館”。
我一入公館,里面的人見我遍身血痕,腥臭不堪,全都掩耳叫道:“大人從哪找這個死家伙來?!?/p>
正在說著,有三個妖嬈婦人探頭探腦出來看,見了我,驚呼道:“活活的地下夾壞了,趕緊送出去?!?/p>
七人中有人說:“此系大人叫來的?!庇谑侨龐D人命他們送我到馬棚。我問這三婦人的來歷,說是黃大人真人。
晚上,黃大人回館坐下,門口即報“朱大人拜會”。隨即見朱大人聲勢烜赫,帶著十幾個隨從進來了。
黃大人迎至院中,笑道:“病家伙有救了?!笨蛷d坐了片刻,有人來叫我說:“大人叫你。”
馬棚的馬夫名叫小立,悄悄對我說:“朱大人是妖朝道臺,醫(yī)道絕高,在天朝一派行好,你好好求求他,你傷不患不好。”
至客廳,黃大人指著我對朱大人說:“就是這個?!敝齑笕藛栁壹?,我一一告知。
朱大人嘆道:“商城系河南絕好地方,文風(fēng)甚好。你何一砍至此?”隨看手股傷口,說:“怕不能好,骨頭皆砍碎了?!?/p>
黃大人說:“好在年幼,朱大人做件好事吧。”
朱大人于是命人燒水一鍋,用細茶泡透,半溫,將衣脫去,傷處皆洗,先將爛肉洗凈,以出血為度。
我這時才感覺到痛,痛幾至死。洗過將包內(nèi)藥瓶取出,約有二十余瓶,隨即按傷上藥,藥已上完,傷猶有未上到者。
朱大人臨行道說:“藥上后傷口發(fā)癢,你就容易好;否則難治?!?/p>
藥上后,過一時果然癢甚。
第三日朱大人復(fù)來,見了我身上的傷痕,喜道:“可以不死矣。”
又帶藥數(shù)十瓶,交給我說:“你若不遇我,爛也爛死了。我這藥皆是各省會上好藥鋪揀選出來,加以炮制,真是萬金難買。只要有命,無不起死回生。”
又將受傷處皆上藥,藥之香氣,合公館皆聞之,雖馬糞堆積亦不聞其臭矣。
朱大人對黃大人說:“你武館子全不知敬重讀書的人,你那個受傷的,何能甘居人下,你又無人伺候,不如叫到我館內(nèi),與他調(diào)治好了,也是救一性命。好了,再送與你。”
黃大人大喜過望,讓我到朱大人館去。
到了朱大人館,便將衣服都換,尋思剃頭梳辮,但終日未梳開,發(fā)為血結(jié),發(fā)內(nèi)又受有傷,到底不能梳好。
朱大人起居不凡,心境與眾不同。一日對我說,他是江蘇吳縣人,也是世家子弟。二十一歲點翰林,放兩任學(xué)使,一任主考。后放廣西潯州府知府,任滿,即過班道,請假回籍修墓,被賊兵擄掠。一家被殺了三十余口,弟兄三人,僅剩下他一人未殺。
朱大人嘆道:“做官本宜盡忠,至于子女死盡,未免傷心,故留身以待將來?!?/p>
勸告我說:“你記我的話,人生一世,功名富貴,皆屬身外;窮通壽夭,亦有分定。有君子,有小人。若是君子,不怕他窮困無聊,須以君子待之;若是小人,不怕他是公侯將相,須以小人待之。然此又宜皮裹春秋,處之不宜,又易招禍,人總宜無虧心,生死不必問。我的話,雖迂闊,改朝換地,也不能更改?!?/p>
我度量他的品學(xué)心術(shù),以及待我的恩德,真如再生之父母。
每日傷處上藥,又熬膏藥一料,貼于患處。
到了十月初旬,黃大人調(diào)往廬州府,叫我與他同行。
這時傷已大愈,僅有腿上矛傷數(shù)處,扎之過深,未愈。
臨行前,我跪謝朱大人。
朱大人說:“不必不必,此不過行其心之所安而已?!庇终f:“我的相面術(shù)很高明,看你亦不在劫中,萬不至玉石俱焚,乘機應(yīng)變可也。”
跟隨黃大人到了丙子鋪,聽人說英王已到了廬州府。大隊兵馬直走了七日,才見到英王。
河內(nèi)炮船塞河,上下十里許,如履平地;陸路數(shù)十里跪道。只見英王騎一白馬,遍身皆黃。
我問眾人:“這騎馬的是何人?”
眾人答道:“英王。”我始知英雄自有真也。
晚上,我問黃大人:“英王帶有多少人?”
答:“一百二十四萬,未算新?lián)镏當(dāng)?shù)?!庇终f:“破湖北,破九江,破江西各府州縣,破江蘇、安徽,合計州縣一百五十余處。生平有三樣好處:第一愛讀書的人,第二愛百姓,第三不好色。”
一日,黃大人自廬州回館,對我說:“今日有英殿工部尚書(凡封王皆有六部)汪大人,托我薦掌書令(辦筆墨稱掌書令),我已薦你到他館內(nèi)。他那文館子,比我這武館子強之百倍?!?/p>
于是,跟隨黃大人到汪館。只見館內(nèi)金碧輝煌,堂上一呼,堂下百諾,頗有氣勢。
走入到第四層,里面的字畫擺列,極是不俗。略坐片刻,有人大聲呼:“大人下來了?!?/p>
汪大人舉止頗儒雅,問我系何處人,何日進營,從何到黃大人館內(nèi)。
我一一告知,并對黃大人說:“不死有天幸焉。”
正談話間,忽來一老先生,鶴發(fā)童顏,貿(mào)然問道:“你是商城人么?你商城我到過,我與黃秋江友善,黃秋江坐商城,我去看他,好地方。你怎么著這些妻孫龜種裹來了?”
汪大人說:“老先生請進去!”
老先生聽也不聽,只顧自說自話,并說他是李欽差鶴人的奏折師爺,說是“李欽差被擒,我亦裹來了。你不曉得長發(fā)者,一寸頭發(fā)一寸金,你新來不怕是王孫公子,他都欺你。你在這館,有我不怕的?!闭f完方進去。
朱大人送黃大人走后,便喊當(dāng)差將我安置與老先生同屋。
我竊思老先生慷慨直爽,其人必可親可近。
果然,和他一談言語投機,性情契合,諸事照應(yīng),無微不至。
館內(nèi)架上各營冊結(jié),始知成此大事,良非易易,雖云天意,亦由人事之能盡。
天朝稱太平天國。
官銜正途,由天燕升天侯,由天侯升天豫,天豫升天福,天福升天安,天安升天義,天義升朝將,朝將升天將,天將封王。凡王位皆有六部、九卿、同檢、指揮、檢點、丞相、圣糧,各典司。英王官銜:欽命文衡正總裁天朝九門御林忠勇羽林軍英王祿千歲陳玉成,統(tǒng)帶一百廿四萬。
英王自帶中隊活擒大欽差四位。李欽差鶴人,雖說被擒,賊內(nèi)無人不佩服,即便是英王,也經(jīng)常稱贊說:“忠肝義膽,不易之人才也。惜用人未免疏忽耳?!?/p>
賊兵稱勝宮保,名“小孩”,蓋以勝宮保帶兵為兒戲。
最為奇怪的是,勝宮保與英王見一仗,敗一仗,共見四十余仗,皆敗北。英王之猖獗由此,清朝之挫銳氣亦由此。朝廷用人,非易易矣。